再次从熟悉的撕裂感中醒来,林正文心里已经没了任何侥幸的念头。他看着垂首坐在床边的林玉晗,明明十八九岁繁花盛开的年纪,身姿却透出中年妇人一般的沉寂。
“从来就没有另一个人,对吧。”
这话问的没头没尾,却叫林玉晗猛地抬起头来,对上林正文痛心、失望的脸色,目光闪烁:“爹,您都知道了?”
心中最后的一点祈望,在看到女儿神情后也化作灰烬。林正文感到心脏像是活生生被人蒯去了一块。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他犀利的眼神注视着女儿,“跟我说实话。”
“爹!”有如实质的目光压在身上,林玉晗一下子跪到地上,伏靠在床侧,失声唤他,“您要理解女儿!女儿这也是实在没法子了。”
“奉杰是一脉单传的长房长孙,打从我进了蒋家的门,蒋家上上下下就一直都盯着我的肚子。老夫人和婆婆在的时候,每天三顿汤,三日一诊脉,期待着我的好消息。老夫人和婆婆即便是现在回了祖宅,人不再跟前,关注依然无处不在。吴山、刘妈都是蒋家的老人,时不时捎带来祖宅的药膳和问候,时不时再给那头传递些消息。我说是蒋督军的太太,蒋公馆的女主人,可谁有把我真正当成主子呢?不过是这个家里娶进来的一个生育工具罢了。”林玉晗愤愤说着,双手不自觉撕扯着手中的绣花绢帕。
这才是女儿繁花似锦的豪门生活的真相吗?
作为一个学者,林正文有着许多疼惜儿女的家长所缺乏的冷静:“玉晗,这种压力难道不是婚前你就知道的吗?”曾经他是多么苦口婆心地劝说过,嫁入这种豪门大家的压力,作为长房孙媳的压力。“你曾经告诉过我,这是你的选择。人做了选择,就要在得到想要的同时,承受选择的负担。”
“没错!我做了选择!我没有后悔!”林玉晗情绪激动起来,“爹,您看,我现在不也是在承担后果吗?我爱奉杰,我不后悔嫁他,也不后悔为他没了孩子,这辈子不能再做母亲……”说到孩子,她话音低落,有了哽咽,但很快又昂起头,状若癫狂。“可是我不能让他再有别人,更不能让他的血脉再与别的血脉结合,生下孩子。绝不可以!!”
林玉晗双手握拳,捶在床上,又加重语气强调一遍:“绝不可以!!”
“爹,您不是‘别人’,您是我的生身之人,您和奉杰生下的孩子,与我自己的孩子是一般的,血脉是相通的。只有您生的孩子,才是我和奉杰的孩子!!”所以林玉晗从没找过其他能生育的男子来借腹生子,她从一开始就将主意打在了自己生父的身上。
林正文不可置信地瞪视女儿,被她这番“真心实意”的话语切切实实惊到了。
他突然想起记忆深处的一段过去,曾经被他有意无意淡忘的一段回忆。
那时候,女儿大约四、五岁的年纪,他刚从国外回来,积蓄早已花光,孩子又小离不得人,做不了正式的工作,只能接一些兼职,生活拮据。父女二人便在城北比较偏僻杂乱的巷子里赁了一间小小的四合院。院子围墙外有一株老槐树,枝叶繁茂,伸进院子里来。有鸟就在枝条间筑了巢,安了窝,抚育幼雏。
有天,他见女儿蹲在院门口,小屁股撅起来,身子往下埋,似乎在专心做什么,就好奇地走上前。结果眼前的一幕令他十分意外:明明是粉雕玉琢的女娃娃,手里却拿了根尖锐枝条,毫无怜悯之心地一下一下扎在地上一只受伤的鸟儿身上。
他心头火气,跨步上前,一把拎起女儿,大声喝问她在做什么,就见女儿倔强的小脸上扬着,回答道:“晗晗只有爹爹没有妈妈,小雀雀怎么会有两只大鸟鸟喂它!牛牛哥哥说那是雀雀的爹爹妈妈,我不要!!雀雀没有妈妈,雀雀只有爹爹,雀雀就跟晗晗是一样了!!”
四岁多的小人,说话还不十分老练,总爱咬着叠词,又常常漏词断句,不十分连贯。平日听在耳中,觉得絮絮叨叨又呆萌可爱,那天他却如同被人淋了一头凉水。
女儿从小单亲,他怕女儿困扰,自己又羞于解释男身产子之事,便刻意含糊其辞,希望能孩子大了再去解释。他却没想到,孩子幼小又聪慧的心灵早在他没察觉的时候就自行发展了,还变成了这样偏执甚至冷酷的性格——我没有妈妈,小鸟就也不能有妈妈,见大鸟被人误伤落地,就干脆趁机要了大鸟性命。
事后,他开始慢慢用简单的语言给女儿讲她的身世,讲她的另一位父亲,还咬牙雇了一个老妈子,照顾女儿生活。他自以为竭尽所能地抚养女儿,不让她因为家庭的原因生出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敏感自卑,结果却还是他太自以为是了吗?!
看着林玉晗魔障的样子,不停告诉他自己如何希望有一个自己生父与丈夫共同生育的孩子,甚至说,“爹爹,您真的爱女儿吗?您如果真的爱我,为什么不能帮我达成心愿呢?!”
“呵……”林正文嘲讽地看着女儿,“原来生你、养你,却是我的原罪。”他缓缓推开女儿跪靠在床侧的身子,捡起床边散落的几件衣服,随意裹住身体,仿佛屋里已没了别人,就这样直直走向盥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