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时的流月无疑是孱弱的。
众神凋敝,信仰黯淡的时代,险些倾覆朝夕国的那位神明亦不能幸免。他对隐月一族祀神舞的需求日益冗杂,能给予流月的却越来越少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?因祀神绵延至今的隐月一族,如今便沉沉压在流月的肩头。
可他又是那样的强大。
高台上他是孤高的月,腕间是融化的霜雪,衣袖翻飞间便成就诗篇;楼阁中的他是肃杀的雪原,便是耗尽这满身的骨血,也定要让妄劣的闯入者埋骨长眠。他擦拭唇角血痕的动作依然如乐舞般韵味悠然,却像是一股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。
他像是在说,他不是那对影自怜的月,纵是一线月隙也休想囚禁在指尖。只要他愿,他便可以弃这众生芸芸于不顾,至此消散在人世间。且让那愚昧众生同当初的朝夕国一般,朝不保夕也罢!
受邀而来的一干人等不乏王侯之家,公卿之后以及消息灵通之人,他们知晓其中利弊。见流月凛然至此,便也不好再作壁上观,忙出声调停:“流月少主,动气伤身,切莫如此!众生万象,其中纷扰少主应当比我等更加明悟啊!”
是啊,众生万象多愚钝,却又不约而同地缩在他的身后寻求庇护。流月心中微讽,彻底失去了此行的兴致,甚至连刚才那一舞都觉得对牛弹琴了。他在天上徘徊了许多年,人间早就没了能留住他的方塘。神乐之流伴他一生,也同他一样被困于方寸空谷之中,声声呐喊出口,听到的唯有幽幽回响。
之前就是如此的,一直都是如此的,怎么这次偏偏不甘心了呢?流月按下心头酸涩,转身离开。
“用神…乐?跳我的舞,可以?”
流月离开的脚步一顿,有些讶异地向着声源处望去。众生在流月心中早已千面一同,那声音的主人却是出乎意料地好辨认。
他有着一副十足异域的俊朗面孔,目光灼灼盯着流月看,显得跃跃欲试。提及神乐时,神色中也没有流月看倦了的谦恭和躲闪——他这个异邦人,把朝夕国的神乐当做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历练。
本该如此。流月的眼睛微微亮起来,先前的郁郁仿佛一扫而光了。他行了个与之前别无二致的礼,看着那个异邦人微笑着说道:“这位侠士可否台前一叙?”并作出一个请的手势。
出声的人自然是桑塔。或许他与流月一般,都自觉深陷怪圈吧。他来自异邦,读不懂周围的人明明沉迷其中为何吝于表达,读不懂为何台上的众星捧月一般的小少主会露出那样孤寂的神情,更不懂他似是放弃了什么一样的决绝。他觉得小少主跳舞很美,同为舞者,他不想让这舞成为荒漠中盛开的花。他们语言不通,但是好在他也会跳舞。以舞先声夺人,便是他破局的方式。
果然,小少主的情绪因他的出现有了好转。他变回了从前那副清冷内敛的样子,对自己做了同样文雅有礼的动作。桑塔此时很遗憾自己还是不甚理解那人婉转清脆的语句,但他读懂了其中的邀请之意。
于是他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地,走向了他。
桑塔走向了流月。
当桑塔真的来到流月身边时,他发现自己的一切开始不受控制。
他认真听着眼前人说话,心里却回放着他走近这人的过程——他慢慢地走近,近到能够准确描摹出眼前人的身姿,丈量出他的身段,自顾自地觉着这人一定很适合抱在怀里。小少主的脸会埋在他的颈窝,带着一身清浅的暗香。他如此肆意地想着,待真的面对而立时,却又不曾逾越半分。
高台上的他远在天边,楼阁中的他深处雪原,而任由桑塔走近的他,是一轮触手可及的幼月。幼月主动与他亲近,他便不能再让小月亮孤零零地徘徊在天际。
他会做一缕清风,在小月亮允许的范围内伴随左右。可风是那样的随性又自由,他会缓慢又自然填满整片天空——等小月亮回过神时,整片天空都会是他的怀抱。
你不再孤独,却也无处可逃。
桑塔这样想了这样多,眼神也不曾离开流月半点。他听懂了流月的共舞之邀,自然无所不应,内心亦是无比的坦然——那不可攀折之人,连消融之处都对他网开一面。
厚重的乐声响起,桑塔集中Jing神,全力投入到舞蹈中。他已决定好去天梯走一遭,尽头是他的小月亮。
当桑塔开始跳舞,台下众人的目光变得奇异起来。他跳的是朝夕国人全然未知的动作,风格也与流月迥异,却无人出声质疑。只因桑塔的舞蹈律动性极强,能伴着沉闷的鼓点做出一个又一个有力的动作,沉沉打在众人心头,带来不可忽视的视觉震撼。那并不是一种发泄式的挥舞,反而带着游刃有余的味道。他将人们的期盼高高抛起又稳稳落下,一举一动都诠释着舞者自由度的上限。他无拘无束,便也无处不在。
如果说流月是这画境的主人,那他的枕榻之侧,恐已风过无痕。
流月的内心也很震撼,震撼到险些落下泪来。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便只能一人起舞了呢?
是师父引他入门之时,还是祀神舞习成之日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