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短半年,陶庄和周边村镇走了几拨庄稼小伙,个个年富力强,走得不声不响。谁都有数他们干啥去了,但谁都不说,说就是年景不济,屁大点地养不活一家子,不往外跑咋弄?能活一个是一个。
天燥,刚立夏人就在屋里待不住。吃罢晚饭,男人们先把手一甩,趿着鞋往麦场晃,路过谁家院门招呼一声,结伴的队伍马上扯长一截。
陶宏福背手遛达到麦场时,地面上已聚了几堆人。叼上烟杆,他往其中一堆凑进去。谁说起西边魏村前些日子丢了几个半大小子,家大人把四面几个镇翻遍了也没寻见孩子一根毛,几个当娘的抱在一块哭得撕心裂肺,瞧着人心里头不得劲。人们感叹这世道咋就不叫人活。从去年夏天卢沟桥响过第一枪,日本人迅速占领河北,陶庄所在的县因把着个六通四达的枢纽位置,村镇要道设了不少关卡。没少听见炮响,人们起先还不敢出门,渐渐也习惯了。
不知谁悄声冒一句:“备不住也投啥游击队去了吧?”
另一个说:“半大小子还不抵枪高。”
“都是白搭,正经当兵的都跑了,指望谁拼命,安生过日子得了,和那端枪架炮的对着干,有啥好果子吃?”插话的是陶锦昊。
各家媳妇、闺女拾掇完自家锅碗,三三两两也来了,陶锦昊不lun不类地夹在当中,浑身没骨头似的东晃西晃,陶宏福瞅他一眼都来气。听他说话更来气,没一点血性,还不及个半大小子,半大小子还知道嚷两句狠话,有没有那本事另说,心若就是颗俘虏心,才叫真的没指望。
“俺也要去打日本人!俺要当……”周保全的劲头刚起就被他爹一嗓子喝断了。周瘸子扬手要揍他:“少胡咧咧!回家去!”
人咋这怂,天不怕地不怕,怕爹。周保全朝地下啐一口,跑去找陶司裕和陶阳。
喜凤这时拎个大茶壶走上来,壶盖上扣了个碗。“绿豆汤!搁了两勺糖!”她扬声招呼,“瞧你们仨,一人一脑门子汗!”
头一碗端给了周保全,几口就下肚,空碗又伸回来,“还有不?”
“管够!”喜凤满面开花,“玲子呢,咋没见她?”
“在家磨蹭,俺等不了她。”
“小闺女懂丑俊了,出门得梳头、照镜子。”
“啥呀,她舍不得那口rou汤,掰窝头都给蘸了。”
“不撑坏肚?”喜凤说。
“她那肚撑不坏,顶陶阳两个,俺娘老说——这还是闺女吗?”
“闺女咋,闺女就得吃猫食?闺女也不少给家出力!”喜凤眉眼一提,越发像朵花了。
看她笑得那么带劲,陶阳不由自主也跟着咧嘴。陶司裕可咧不出,咋回事,他竟看不得陶阳高兴?自己过不痛快,也不准别人痛快?知道不讲理,但话已经出去了,他问陶阳:“傻乐啥?”
“俺没有。”陶阳说。
“咋还睁眼说瞎话?说瞎话烂舌头。”
“俺真没有。”陶阳真没觉出自己笑。
“你干啥老欺负他,”周保全一杵陶司裕,“笑也碍你了。”
好无趣,陶司裕不吭声了,脸一扭,鞋头在地上踢踢踩踩。几颗小石子让他磕带起来,四散八落,其中一颗落到陶连顺身上去了。
“诶!今天我可没招你!”
见是他,陶司裕更无趣了。没理。陶连顺笑嘻嘻地凑到喜凤身边,说:“正好渴了,给我也来一碗。”
“管你爹要去!”喜凤拧着眉,倔声倔气——你爹都是保长了,替维持会派粮征工,好处还落得少了?吃里扒外,真有脸呢!
喜凤咋瞧咋瞧不上他,他居然还敢惦记她,托了媒人上门提亲,咋白话的好听话啊,喜凤家里居然很有点头的打算,这让喜凤窝囊死了,一肚子火,没法对人家的爹撒,当然全撒给这个净想占便宜的。
又是热脸贴冷屁股,陶连顺摘不干净自己,臊眉耷眼地走了。
日子照常往下过。端午那天,陶宏福说着上完货就早回来,下晚天都黑了也不见人。陶贺氏心里敲小鼓,支唤陶阳上村口迎了几趟,趟趟迎回个空。
酒菜在桌上干等,人的肚子等不了,好好一顿饭分了几拨吃。陶贺氏一筷子未动。正想着不行喊上周瘸子往远处迎一迎,陶宏福气喘吁吁地进了院,二话不说直奔水缸,一口气灌下去两大瓢。
陶锦昊小两口在自己屋哄孩子,陶贺氏领着余下三口呈阶梯状排在院当间端相他,谁也没敢出声,怕惊了院里啥似的。
等他喝完水缓了一缓,陶贺氏道:“他爹,你这是上哪去了弄一身土?”
“甭提了!”陶宏福心有余悸,“今早起出门没看黄历,愣碰上土匪和当兵的打起来!”
“老天爷,他爹,你可没……”陶贺氏小脚一退,又要查看他一遍。
“我没事,”陶宏福说,“我一直趴草窠里,听他们歇火了才动换。”
“唉,那枪子哪长眼!”
“我有数,甭嘀咕。”陶宏福看看仨孩子,“都吃饭了?”